在那声炸雷响起时,书房先是掠过一道刺目的闪电。闪电划过的瞬间,我看到了书柜最上层摆放的那套书,是巴金的《家》《春》《秋》,塑封未拆,像被时光封印的标本。
许多回忆,很容易在相同的环境下被唤醒。比如这道闪电、这声炸雷,还有这倾盆而下的雨。那时,我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,一个寻常的星期天,我骑着一辆“除了铃铛不响全身都响”的自行车,去十里外县城自由市场的一个书摊。几十本书排成两排,摊在地上,沾着尘土,在我眼里却都是宝贝。我甚至没看清摊主的模样,便蹲下身,抓起一本《家》,便一头扎进文字里。
不知过了多久,摊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:“小姑娘,你到底租不租?天要下雨了。”我慌忙抬头,才发现黑云压城。可书里的故事正揪着心,我捏着口袋里仅有的五毛钱,怯生生地问:“五毛钱能租几天?”他打量我一眼:“一天一毛。这书厚,五天你看不完。你看的那本书是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其中的《家》,还有两部分别是《春》和《秋》。如果你三部都看完差不多得一个月。”我看书速度快,一部长篇小说夜以继日三五天就能读完。我看了看书的厚度,觉得三天足够,便坚定地回应:“五天看不完我也会按时还书,要是三天看完,剩下的两毛能不能再租一本?”他大概是看出了我对书的痴迷,笑了笑点头应允。
我满心欢喜地递上五毛钱,接过那本《家》,小心翼翼地将书夹在自行车后座上,恨不得立刻飞回家。骑车回家的路上,我不时回头张望,既担心书掉落,又盼着能早点回家看书。突然,电闪雷鸣,狂风卷着乌云,豆大的雨点纷纷落下。我慌忙停下自行车,马上把书别在裤腰的前面,用裤带紧紧系住。书页紧贴在皮肤上的凉意,竟让我在暴雨中感到一丝安心。确定书不会滑落,才推着自行车艰难前行。
瘦小的我逆风而行,举步维艰。没走了多远,自行车就怎么也推不动了。那年月即使是通往县城的道路也都是土路,一下雨便泥泞不堪,原来是淤泥把自行车的刮泥板堵死了,车轮转不起来。如果当时我稍有点生活常识,找个树枝捅一捅刮泥板里的淤泥,也能走得轻松点。可是,那时岁数太小,不懂得这些办法,便直接扛起自行车继续前行。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里,一缕头发遮住了眼睛,我腾出扶车把的手试图撩开头发,手一松,车把“吱溜”一下扭向我,“咣”地砸在我的额头上。我双手一松,自行车摔在泥水里,我却下意识用手护住了腰间的书,蹲在泥水里哭了起来。
哭着哭着,猛然觉得眼前一亮,不知道什么时候雨也停了,一缕泛着橘红色的阳光透过杨树林的枝桠,暖暖地洒在我身上。那阳光,驱散了风雨带来的寒意,也温暖了我湿漉漉的心。我从腰间拿出书看了看,除了书皮有点湿,并无大碍。年少的快乐来得如此简单,天气放晴,自行车上的淤泥也被雨水冲掉了。我摸摸额头的包,脸上的泪道还没干,就推着车往家跑。到家后,一头栽倒在炕上,拿起《家》就看了起来,直到浑身发烫、双眼难睁,我才沉沉睡去。
到了第二天,我的感冒其实已经好了,但我向母亲谎称自己还头疼没去上学,只为能留在家里,沉浸在《家》的世界。我有过两次装病不上学的经历,这次是因为想看《家》,还有一次是在学校见同学有一本《林海雪原》,就借过来,装病向老师请假,在家两天一夜没合眼看完。那时候对书的渴望,真如高尔基所说:“我扑在书籍上,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。”
小时候,家境贫寒加上周围环境的限制,能接触到的文学作品少之又少,可我爱看“闲书”的癖好不知道怎的就养成了。不仅是爱看小说,只要是有字的,哪怕是半张报纸或是什么宣传单,我都要翻来覆去看半天。一次,母亲让我扫地,我竟然扫了一上午。她早上到地里劳动时就见我在扫,中午回来我还在扫。母亲骂道:“叫你扫个地,磨蹭到这会儿?是不是又捡着啥看来?”平日里,一发现有文字的纸张我就看半天,因此没少耽误事,也没少挨父母责骂。那时候,家里缺吃少穿,子女又多,父母扛着生计的压力,总觉得看闲书是浪费时间,甚至认定我在偷懒。
可就算不让看、没书看,我依然千方百计变着法子偷看。不仅看了《家》《春》《秋》,还看了《创业》《红岩》《金光大道》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《复活》《红与黑》等中外名著。马尔克斯在《百年孤独》里说:“人的精神寄托可以是音乐,可以是书籍,可以是工作,可以是山川湖海。”在那样贫瘠的岁月里,一本本好书,就是照进我生命里的一束束阳光。
学生时代写过篇作文《我的理想》,当同学们都把老师、医生、解放军当作理想的时候,我却写下了“想当图书馆的管理员”。那时,老师在课堂上评读作文时,我还为这个理想感到羞愧。直到多年后,看到博尔赫斯的话——“如果有天堂,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”,才知道自己当年的理想,原来也这般崇高。
毕业后,我幸运地当了一名文字编辑。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,社会经济文化飞速发展,《十月》《收获》《读者》等文学刊物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,文学迎来了无比繁荣的时期。文学书籍海浪般向我涌来,我再也不用装病看书,也无需为省一毛钱通宵达旦赶着看书了。
真正开始买书,是结婚生子后。各种中外童话故事书,《十万个为什么》等书籍陆续住进我家。书买得多了,就让木匠修了个书架。随着图书市场越来越繁荣,我似乎成了“购书狂魔”,成套的工具书、名家全集、中外名著,渐渐占满了家里的空间。原来的小书架变成了书柜;再后来,家里有了专属书房。
可什么时候不再读书了?好像是书多到有了专属房间以后。书房三面墙的书柜被塞得满满当当,自己的家里终于有了“图书馆的模样”。那时心想,反正来日方长,以后会有大把时间一本一本细细品读。忙工作、忙孩子、忙老人,当这一切忙完,终于有时间走进书房拿起书来,才发现没有老花镜连字都看不清;配了眼镜,又发现手里连一本厚点的书都拿不了多久。我也与时俱进,学着看电子书、听有声书,却再也找不到当年手捧纸质书时,那种如饥似渴的感觉。书房里的书,每天静默地躺在那里,只有每年大扫除时,我才会给它们轻轻拂去尘埃。我的理想终究实现了,却成了个没有读者的“图书管理员”。
一个清晨,我推开书房的门,一缕阳光照射在女儿身上,她手里捧着《资治通鉴》,书页上沐着晨光。那一刻,书房里所有塑封的书籍,仿佛都褪去了薄膜,晨光终究穿透了时光。我轻掩房门,混浊的眼睛似乎明亮了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