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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后一次做孩子的地方
□指 尖
发布日期:2025-01-09 06:55
来源:阳泉晚报

  我生命最初的十五年是在暖村度过的。暖村有五六十户人家,除去王姓、武姓和李姓,全村人都姓贾。各家操办喜丧大事,习惯启动村亲,贾姓人家便会聚集一处,搭棚吃席,喝酒划拳,热闹非凡。据说王姓祖上从建村初就与贾姓祖先同为一村,年长日久,开枝散叶,联姻结亲,勾勾连连,也成了贾姓人家的亲戚人主。我父亲一出生,便认了王家当干爹干娘,我自觉跟王家人亦是亲近非凡。

  我是暖村人看着长大的孩子,他们知道我的生辰,我周岁的相片和他们家人以及其他小孩的照片,一起挂在家屋墙上的相框里。他们也知道我的豆子(卡介苗预防针)种在哪条胳膊上。甚至记得我学会走路的季节。倘若生病了,总有人会隔着窗玻璃问询。

  有一次,我骑着邻居大爷赶的牛过河,那是我唯一一次骑牛,牛背上晃晃悠悠,身后是高耸的谷秸,人感觉晕晕乎乎,云里雾里,时至今日,依稀仿佛。

  夏天中午,我也偷偷走出家门,跟小伙伴们去人家后院摘桑葚或者林檎柰子,看着他们龇牙咧嘴吃着,而不敢下口,只好将兜里的食物分派出去。某次大中午阳光朗照,下起了大雨,一群小孩绕到村外的菜地,摘了硕大的瓜叶顶在头上,排着队在雨里走,每个人笑得合不拢嘴。

  我个子高,十岁就开始替家里担水。冬天去泉子沟,总有人沉默地将自己水桶里的水倒到我的桶里,然后站在结了一尺厚冰的井台上,重新吊水。我竟心安理得,沉默不语。

  初中我在距离暖村八里外的清城中学上学,每天早晚,都要穿越整个村庄往返,路过每家街门口,都会有人招呼,看着我急慌慌的样子安抚说慢点。

  我初中毕业去林场上班,从此开始慢慢远离暖村。但不得不承认,我一生最深刻、最鲜活,也最快乐的记忆,都来自暖村。

  我记得清晨的鸟鸣,黄昏的炊烟,夕阳洒在河面上的金光,记得那些石磨和碓臼,记得黑渣坡的狼嚎,也记得庙院里的老柏……今时今日,我依然能说出每户人家的确切位置,也能说出暖村所有田地的小地名,比如小梁上、独顶峰、劲家峰、西沟、胡荆沟、上河、河边地、大地、汇气、东河、河湾、大翅沟、红沟、杨树沟、大沟、干草坡、狼家沟、沙园、大麻地、坝池沟、圪都坟、坟湾子、北坡……当然,更能叫出每一个暖村人的名字,就像他们也能准确无误地喊出我的名字一样。

  暖村位于县城东南部,村口有一条季节河,没有名字,村里人就叫它河。

  夏天,洪水泛滥,靠近河边的田地便成为河流的一部分,等洪水退了,流水又清又浅。每天黄昏,宽阔的河面是我们小孩子最喜欢的地方。那时,母亲们的篮子里放着洗好的衣服,就那样坐在河岸上,看远处缥缈的云层,看夕阳,头发被风掀起,露出饱满的额头。而父亲们通常在对岸出现,他们赶着牛,扛着犁,挽起裤腿,赤脚过河。整个河床变得异常热闹,那些牛总是停下来东张西望,或者低头喝水,仿佛它们也像我们一样,对河水恋恋不舍。直到暮色降下,世界陷入一种昏暗的状态,在大人们的催促声中,我们不得不离开河水。凉鞋里,残留的河水发出快活的吱吱声,我无比肯定,它们跟我一样,既渴望着留下,又渴望着离开。

  冬天,河变瘦了,结了厚厚的冰,仿佛一条蜿蜒的大虫子,僵躺在那里。起初,我们以为河到冬天就死了,没有任何知觉,就会带着冰车去滑冰,让冰刀在冰面上划出一道道深痕。西北风呼呼地吹,不久我就脸蛋通红,双手僵硬。也有一些风巧妙地通过嘴巴鼻子和眼睛吹进了内脏,让我忍不住咳嗽。夜里,躺在热炕上,脸和手以及脚都痒得难受,偶尔高烧会阻止我出门,我便不得不隔着窗玻璃,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黑漆漆的梨树,以及早上树上飞走的喜鹊、夜里停下来的乌鸦。听说河里的冰能治好咳嗽,一群小孩就用石头将厚厚的河面砸开,清暄暄的流水下,粒粒分明的砂石让人惊讶,小心地将手放到水中,一股温热顺着手指延伸到手臂上,我第一次知道,原来,冬天的河,是活的,有气息和温度的。

  河对岸的村庄叫温池,河在温池村有一个U形弯道,那里的水四季常温。长大后才知道,河是温河的支流,温河从此成为我书写的主题。

  记忆里我很喜欢母亲做的一件粉花衣服,因为上面缀了五个金黄色的南瓜纽扣,没事的时候,就用手不停地摩挲上面的纹路,仿佛每一条小小的纹路里,都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。后来,纽扣在同一天丢了两颗,母亲在上面缝了两颗不一样的黑纽扣,一个两个眼,一个四个眼,从此我就不再喜欢摩挲纽扣了。

  有段时间我最喜欢去住在高房的婶子家,她家炕头挂了两面圆镜子,镜子上各缀两个长长的红流苏,差不多两天我就跟伙伴去她家一次,紧紧盯着那漂亮的流苏,恨不得吃了它们。年轻的婶子体恤我们,允准我们去摸一摸,那种又光滑又柔软的感觉,让人心里充满毛茸茸的喜悦。

  我也喜欢邻居的嫂子,喜欢她裤兜里搽手油盒子印出来的形状,喜欢她笑起来露出一对虎牙,还喜欢她家相框里的解放军帽徽和领章。她家院子里种了两株茂盛的指甲花,每年夏天,她会给我们一群小闺女染指甲。一群小闺女总是举着手,生怕一不留神就将红指甲坏掉,甚至不去洗手,睡觉的时候,用小手绢将手裹了。

  我很小就知道,暖村是人住的地方,过了河,对面的干草坡是死人们安生的地方。我祖母说,那些死去的亲人,并不会因为死亡而远离村庄和家人,他们会天荒地老在干草坡等着,等着我们慢慢变老,死去,与他们团聚。所以,自己并不觉得死是很可怕的事。我也喜欢看每家摆在桌子的老人遗像,他们有一样的眼神和表情,无论我坐在哪里,都逃不开他的视线。除非,我推门出去,去暖村的街巷里,去河里。但我不想出门,因为我知道,在遗像下面的柜子里,都藏着糖罐。

  暖村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做孩子的地方。在生命即将步入老境的今天,我早已把记忆宫殿的大部分地方腾空,只为,能将无限的重返和复归中捞取的关于暖村点滴,毫无藏掖、保留,毫无遗漏地放进去,珍藏,至死不忘。是的,我生活过的暖村,记忆中的暖村,以及在《暖村图景》里提到的暖村人众,都已不复存在。但对于过去,我从未曾感到遗憾,我只是通过记忆的重塑,将暖村永远存留于此,成为永恒不灭的模样。


(编辑:王宁 韩璐 责任编辑:白洁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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