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年的三月间,正是小城一年好景之时。
与小区一条马路之隔的梅园,在煦暖的风里,淑气生发,花开次第。金色的茱萸花刚一谢幕,紫叶李,几树雪白,晚樱、丁香和各种海棠赶趟儿似的,竞相绽放,将梅园装扮得花团锦簇,花香漫空,一时早晚之间,游园者甚众,梅园喧嚣起来。健步走的人、切磋太极者从容相聚,年轻人绳子翩跹、毽子飞舞,推婴儿车的也多了起来,相伴着有狗狗在草地上撒欢儿……
可是骤然而至的寒潮兼大风的预警,让学校放假,景区闭园。梅园变得空寂起来,行人稀少。我担心大风无情,梅园的花是否会一夜零落殆尽?“知否,知否,应是绿肥红瘦。”
梅园里,西斜的夕阳,惨淡的光在树冠上染一抹晕色。垂丝海棠、晚樱花团锦簇,似一团红色的烟云。走近了,花枝在风中颤动,时有落花飘飞至脚下,缕缕芬芳扑鼻,那是一旁紫丁香的味道。
向晚的风萧萧,树巅的云在相逐,不似往日的悠闲,有点深秋的味道。民国女子石评梅,伫立在大理石的基座上,似行走在北平的街道上,她平视着前方,颈上系着围巾,左手捧书,右手向背,思考着什么呢?
忽然想起1928年,她写过《花神殿的一夜》,“风中柳絮水中萍,漂泊两无情。”仿佛听到她的叹息。当其时,军阀混战,时局难测,迁来花神殿,刚生活了三个月的评梅,又不得不离开。在将行的前夜,漫步花神殿,眼前的姹紫嫣红,似刹那的繁华,触动了评梅的内心,想到他日的零落,犹如倏忽转换的人世,心有所伤。大约评梅是又想到高君宇了吧,曾经的至爱。
事实上评梅的生命,也定格在这一年。
近日看视频,时现各地落花时节,香雪纷坠,甚是壮观,背景音乐多配沙宝亮唱的《暗香》,歌中唱道:“当花瓣离开花朵,暗香残留。香消在风起雨后,无人来嗅……我会拼到爱尽头。心若在灿烂中死去,爱会在灰烬里重生,难忘缠绵细语时,用你笑容为我祭奠。让心在灿烂中死去,让爱在灰烬里重生,烈火烧过青草痕,看看又是一年春风。当花瓣离开花朵, 暗香残留……”
石评梅离开人世,近百年了,梅香依旧,如她和高君宇的爱情,在灰烬里重生。忽然觉得,这首歌似专为高、石之恋而写,是如此妥帖。
姑姑寺巷,幽深寂寒,独自慢慢地走着。忆起几年前,在北京陶然亭探访高君宇、石评梅遗踪的事,也是在一个三月里的黄昏,一座石桥的一端,看到了晚霞中高君宇和石评梅,二人相依着……
评梅故居依然院门紧闭。小城居住,也有二十五六年之久了,经过的时候并不少,不曾记得开放过一次,而门墙外壁上嵌的石牌,标明此属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。在丁字路口,折向文庙行来,小巷窄而曲折,夕阳斜照,巷道呈半明半暗,黄昏的风愈加凛冽,在深巷呼啸,想着百年前的评梅,是否也曾在这样的黄昏,行走小巷,看人家墙头的落日衰草,鸟雀飞过呢?
几朵淡蓝色的梧桐花,从树上飘落,将人惊觉,仰头,院墙之上,一树繁花,在微茫的夕光中,花朵在萧瑟的风声中低语着。
经过仪门,向评梅西街而来。
梅园空阔之处,晚来风急,更不见行人,看到的是阵阵飞花。一只鸟儿孤单的影子,似缩着身子,栖在高高的电线上,回头张望着,久久不肯离去,像五线谱中的一枚孤单的音符。前面就是一片树林,它却不肯投栖,是在担心归来的那个伴侣寻不到自己吗?人非鸟,焉知鸟之心事。
想起北宋的苏轼,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,寓居定惠院所作的那首词《卜算子》,“拣尽寒枝不肯栖”“缥缈孤鸿影”,那只孤鸿,也是词人自己的影子吧。悄然间,华灯初上,海棠、晚樱和丁香,着上一层特殊的光晕,犹如化了晚妆,着了晚礼服,带着淡淡的花香。走过树下,灯光透过枝间的缝隙,漏下斑驳花影。
一轮满月升在了柳树的枝头,不觉感叹,流光容易把人抛呵。我缩着脖子在梅园徘徊不去,欲将风光尽收眼底。
“袅袅东风泛崇光,香雾空蒙月转廊。只恐夜深花睡去,故烧高烛照红妆。”油然又想起苏东坡的《海棠》诗,今夜如是。这首诗,同样写于被贬黄州期间,其实早在被贬之初,东坡刚来黄州之时,就写下过一首与海棠有关的诗篇,题为《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》,后来每年海棠盛开,东坡都要置酒小山坡,饮酒赏花。“江城地瘴蕃草木,只有名花苦幽独。嫣然一笑竹篱间,桃李满山总粗俗。……天涯流落俱可念,为饮一樽歌此曲。明朝酒醒还独来,雪落纷纷哪忍触。”诗人身遭贬谪,沦落异乡蛮荒,如诗中的海棠树一样,飘零天涯苦幽独,诉说着对命运不公的无奈。三年后的《海棠》诗,平和恬淡,安静闲适,有着对时光、对生活及生命的热爱与敬畏。
空寂的梅园,草坪上的灯光如惺忪的睡眼,似也惧怕这寒冷的侵袭,不愿醒来,鸟在啼鸣,花在飘落,如夜的清梦,有些神秘。
月亮已经升高,兀自照着寂寞的古城,夜风愈劲,摇动花枝,落花纷纷,如雪飘坠,奈何今晚惜无人见。
穿过卵石的柳径,向家而来, 想着今夜,何不温酒书窗,对月小饮,也算不负良宵。
(所谓梅园,因古城评梅广场有民国才女石评梅女士雕像,是为小城之地标,广场之北有大片草坪,兼植各种植物,春夏之际,花木扶疏,是市民休闲娱乐的理想场所,由是称之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