曾经记录过一个梦，凌乱的梦境使人醒来心有余悸。是一段不由自己掌控的行程，车窗外的一切明暗交织，飞速掠过，车子停不下来，看不到想看的风景，墙面扑朔迷离，闪过众多的石窟，千年沧桑的佛龛佛像，呈现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表情。

　　仍在梦中，自己歇斯底里，万分恐惧，向最亲近的人哭诉哀求都无济于事，摔碎蓝色花纹的陶瓷盘子。最后车子终于停下，自己一个人望向天空，看见蔚蓝天幕中金星伴月的罕见景观，周遭重归静谧，置身无人空境，与孤独紧紧相拥。

　　在醒来的一刻，身心仿佛皆被清空，只暗自庆幸，当下活着。没有去解梦，明白是一场情绪的无声宣泄，是无数现实的隐秘映照。梦境即是真实，人都是在真实的梦境中游走，现实与梦境并无鲜明的界限。只是梦里梦外那样的空境状态，令人迷恋，倍感珍贵。

　　空境之美，是王维笔下桂花飘落的春山，月光惊起的鸟鸣，也是陶渊明心恋旧林归田园，逃出樊笼返自然。是李健《贝加尔湖畔》前奏里，悠扬浪漫的黑白键旋律，以及湖畔屋子的小木门开开合合、吱吱呀呀的声音，也是案头东山魁夷的山水画作，与风景对话，哀愁与寂美，无声胜有声。

　　仔细想来，在寂寞而单调的童年，有过很多这样的时刻。那时跟着外婆在乡下，一条大河绕村而过，一座铁路桥威严静默地横跨在上面。我喜欢到桥上去，一个人趴在铁路桥的栏杆上，向下看那条大河。那时候它很宽很长，翻卷着波浪，不停向前奔涌。每隔三五分钟，便有一列火车从桥中央的铁轨上呼啸而过。

　　我静静趴在栏杆上，感受火车驶过时桥梁的震颤，感受一阵阵风从背后荡起衣角，看那河水无止无休，冲刷着河床上的水草与巨石。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，更不知道它到哪里去，只是让视线跟随水流移动，直至消失在村子尽头。这样乏味的时刻，懵懵懂懂，却自在宁静，好过在人群中羞怯地被问询、被夸赞、被逗笑。

　　那时的时光缓慢悠长，我混沌未开，没有智慧与觉悟，在无知无觉中独自享受这人生最初的空茫，一些尚未得到解答的问题与秘密亦被留在那一片空茫里。

　　年轻的时候，生活被欲望不断填满，情爱、家庭、物质、社会属性……为了小小的利益，区区的虚荣，劳劳碌碌，一路奔波，一路追逐，无尽的期待与索取，无尽的盘算与执念，获得过许多乐趣和满足，也招致无限烦恼和抱怨，分秒必争，喧嚣不止，疲惫不堪。

　　然而，明明生活被填得很满，却总感觉贫乏无味，麻木空虚。于是听到内心深处，始终有一个微弱的声音，在轻轻地提醒，放空自己，回归宁静。

　　脚步慢下来，什么都不想，放空身心，就能看见另外一个原本存在却被视而不见的世界，也看见那个渴望挣脱束缚冲出牢笼的自己。

　　徒步在通勤的路上，流连在城市的公园，或者到山野中去，再或者踏上陌生的旅途。

　　看见太阳从白茫茫的远山晨雾中喷薄而出，看见孔雀蓝的天幕中星罗棋布，看见春天花园里第一朵玉兰，看见小村对面连绵的群山，玫红色的夕阳，看见田野里成熟的庄稼与蓬勃的野草，院墙外挂满柿子的大树，又听见鸟声啁啾，秋虫呢喃，听见清风飒飒吹过林间……它们静谧，平和，安然，它们神秘，萧瑟，孤单。

　　在这山水自然之间，觉得一切美好安详。山风、云朵、星辰，那些五彩缤纷的颜色，空灵辽远的声音，甚至那些昆虫翅膀微小的颤动，单薄花草寂静的摇曳，都在呼唤着自己，浸染着自己。于是，满身的疲惫与风尘被一点一点挤出去，身心变得愈来愈澄澈，愈来愈轻盈，这样看起来是虚度的一段光阴，却给自己带来深深的抚慰与治愈。

　　放空的过程，也是重新丰盈的过程。人在空境之中，空在心境深处。空是天地山河有大美而不言，也是人在逆旅跋涉，将生活给予的苦涩与酸楚，酿成九曲回旋的甘甜。

　　看《三国演义》“空城计”一段，马谡街亭大败，孔明先生自知大势已去，准备撤兵汉中，然而在搬运粮草时，司马懿已率大军兵临城下。在敌众我寡的危急之时，孔明先生大开城门，镇定自若，“披鹤氅，戴纶巾，引二小童携琴一张，于城上敌楼前，凭栏而坐，焚香操琴”，就这样以一座空城，与司马懿十五万大军泰然相迎。司马懿疑有埋伏，迅速退兵。

　　本来空空荡荡一座城，不足为惧，但从空城里传出的琴声让司马懿听出了玄机。他听那铮铮之音，如惊涛拍岸，风卷残云，指端似有雄兵百万，又似山间小溪，清澈见底。在琴声中他听出了千军万马，听出了杀气腾腾，最终是听出了诸葛孔明的成竹在胸。当下一刻，如遇知音。正是这空城传递出来的强大力量，让司马懿在与诸葛亮英雄相惜的同时，破译了空城的密码，毅然而退。

　　可见，空亦不空，无尽的事物与力量或许正在一片空无中准备、酝酿、生发。

　　老子《道德经》第十一章言：“三十辐，共一毂，当其无，有车之用。埏埴以为器，当其无，有器之用。凿户牖以为室，当其无，有室之用。故有之以为利，无之以为用。”车有空位，才能载人；器皿有空间，才能盛物；房间有空间，才能住人。

　　古人智慧，启迪后人，空杯以对，方能吐故纳新。

　　秋水无痕，往事随风，日子突然就老了。正如中秋满月开始消减清辉，人也进入生命的深秋，到达感知天命的年岁。大地褪尽铅华，即将露出真实的骨架；翻开命运的褶皱，人也将放下尘世的过往，以空明之心度过余生。

　　顺应天时，接纳无常，善待人间真情，不放纵物质占有，控制情绪妄念，警觉应对信息科技泛滥，珍惜独处的时光，保持清醒的喜悦与平静，像一滴水融入大海，像一片叶子寄于森林，细细感受与万物的连接，深深感悟当下的时刻，现实与梦境永在，只需安顿本心，念念归空。